从昏迷中醒来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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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○○七年十月十五日,清早九点钟。

朱仑醒过来。

特别护士向我招手,随后转身去医护站。

「早,朱仑。」我从墙边沙发上站起来,笑着。像欢喜看到清早开出的小花。

朱仑伸出了手,我走到病床前面,握住她。「早,朱仑。」

「早,大师。」她轻声说。用力却又无力握着我的手。「我好像在医院里?」

「在振兴医院一二一二病房里,你现在躺的,就是两个多月前我睡的那间房的那张床。你看,朱仑,你多么幸运,在磺溪两岸的楼房里,你都躺过我的床。」

「我们的床。」她轻轻更正。

「对,我们的床。」

「我完全不记得我怎么住进来了。」

「你不容易记得,因为你病了。」

「我又昏倒了?」

「阿姨即时发现了,所以很快送到医院来,是我陪着一起来的。现在你醒了,好高兴,都放心了。我要赶紧告诉阿姨,只是现在她在飞机上。你的小表妹出了车祸,阿姨赶到美国去了,四个小时前她还在陪你,她陪了你一夜。美国非赶去不可,所以她请我来照顾你,她赶办了授权书给我,现在啊,由我照顾你的一切,一切由我管了,包括偷吃几粒冰淇淋。」

朱仑微笑了一下。「可怜的阿姨,真是祸不单行。小表妹情况怎样了?」

「只知道车祸住院,情况不明。」

「你也没睡好?」

「还好,昨晚十二点离开这里,今早五点就坐在这里,等你醒来。看你美丽的睡姿,并且偷看你美丽的文字。」

「文字?」

「阿姨为了多了解你脑部病情,找到了一包稿子,她说她没看,就给了我。」

「『朱仑十七帖』?」

「『朱仑十七帖』。十七岁以上的人对你很抱歉,没得你同意,就侵犯了十七岁的秘密。」

朱仑笑了一下。「那不正是你大师的希望吗?在虚拟上,你强暴了多少次十七岁的秘密?」

「最新的一次是对『朱仑十七帖』,啊,朱仑,你写得真好、真精彩,我好喜欢好喜欢看你写的,所以,结果是,你睡了一夜、我一夜没睡。」

说着,我用手势示意她看床头旁的小桌。摆了三本书、一叠稿纸、一支笔、一台小音响、三片CD、一只古典瘦花瓶、和一朵尚未全开的红玫瑰。那古典瘦花瓶,引起她的熟悉。我说:瘦花瓶是书房的一部分,也仿佛是书房的代表,不是来探视病人,是来陪伴她。不是从家里出门,是要带她回家。我又说:瘦花瓶认为,朱仑是个好学生,异想天开想跷课,结果跷到医院来,翘起又白又嫩的小屁股打一针,或一针以上。

瘦花瓶的言论,朱仑喜欢,她为之一笑。

「现在,我要听你谈话,上天下地的谈话、天南地北的谈话,我好欣赏你的文字和谈话,当然,还有别的,不过那种欣赏,可是要抓到警察局的。」

朱仑笑着,完全不像病人。「谈什么呢?」

「从最小的开始吧,比如说,谈一只小虫。」我要她多讲话,看她脑部状况。

「好吧,就从谈一只小虫开始。有一种小甲虫叫『报死窃蠹』,就是『报死虫』,英文叫deathwatchbeetle,deathwatch本来意思是死前的看护、临刑前的死囚看守人,也是守尸的、守灵的人,用在昆虫上,就是『报死窃蠹』,因为它们是圆筒状以红色为主的八公分昆虫,也叫『红毛窃蠹』。人类以为它们在报死,事实上却是叫床。每一声都是卡嗒一声,雌性每秒发出七八声,雄性也以同样方式来扣击回应。多有趣啊,非人类在叫床,人类却以为是死亡,以为deathwatchbeetle来报丧。别说我在幻听,我真的听到了『报死虫』。」

「你说的死来死去,很有学问,但要补充得黄色一点。要死吗?我又想起阿提拉和他的死法。阿提拉这个匈奴王,武功所及,包含了大部分中欧和东欧。他外号『上帝之鞭』(ScourgeofGod),其凶悍可想。但他不死于沙场,却死于与德国少女伊尔娣蒄(Ildico)花烛之夜,高xdx潮中,女方欲仙欲死,男方却真仙真死了!英文有成语『甜蜜死』(thesweetdeath),就是指此。别说这种福气只阿提拉一个独享吧!十世纪的教皇李敖八世(LeoⅧ),就是与情妇私通时死于高xdx潮的;十九世纪法国总统福尔(FélixFaure),也是与情妇私通时死于高xdx潮的,叫床的确跟死亡有过牵连,那时候,也许deathwatchbeetle卡嗒卡嗒来警告了,可能人类自己卡嗒卡嗒声音太大了,所以就阿拉阿提拉了。」

「看来有人向往那种死法。」

「如果两人一起死无望,一个人那样死法,是一种幸福。」

「男人的幸福?」

「女人也可以。女人可能更幸福,因为『受者比施者有福』。想想看,可能有三四亿的Leeuwenhoek(雷文虎克)一六七七年发现的,陪女人而去。除非这位女士碰到中国道教徒。」

「道教徒?」

「道教徒主张『固精不泄』,就是不射xx精;目的是『还精补脑』,不射出的精子会上升到脑袋里,发生滋补作用。」

「目的何在?」

「目的是『闭而宝之可长活』,可活得长命百岁。另外附带一个目的是:别让女人占了便宜。传说中的道教大人物吕洞宾,就是『八仙过海』中的老大,与女妖精上床,他『固精不泄』,采阴补阳;而女妖精也要采阳补阴,吕洞宾硬是不给。那晓得女妖精卡厉害,伸手到吕洞宾胁间一掐,吕洞宾应掐而倒,就予取予求了。这就是我所说的,不射xx精,除了长命百岁外,另外附带一个目的,是别吃了亏。只是吕洞宾那次输了。」

「这种道教哲学可真精打细算。」

「所以呀,选男朋友要小心,回教徒、摩门教徒都好说,道教徒可要小心,他们在床上太自私了。」

「他们这样搞法,聪明吗?」

「道教徒可聪明得很呢,并且还有一部分满科学走向呢。比如说它把人分为『三丹田』『三黄庭』,其中上丹田与上黄庭指的是脑、中丹田与中黄庭指的是心,脑又叫『泥丸宫』,把脑以泥丸视之,可见它承认人是混蛋,这是我的解释。」

「看来『还精补脑』,补的对象是泥丸,怪可惜的呢。」

「这样补下去,越补越混。幸亏精子早随小便冲走了。老道们辛苦满床,空忙一场。」

「道教徒这么努力,只为了长命百岁?」

「长命百岁怎么够,道教徒的终极目的是成仙。所谓成仙,形式很多,有的像毛女,身轻如飞式成仙;有的像彭祖,返老还童式成仙;有的像陶朱公,乘龙升天式成仙;有的像萧史,随凤凰而去式成仙;有的像王子乔,乘白鹤飞翔式成仙;有的像谷春,死而复生式成仙;有的像吕尚,尸解式成仙。最后一种,所谓尸解,就是死后下葬,棺内无尸,成仙而去。以上所说,不管那一种,都是要成仙。总归一句,就是有死后的世界。这种想法,其他宗教也大同小异,甚至单干户的但丁,都用一万四千两百三十三行的诗来加以构图。」

「你相信死后上天堂吗?」

「有天堂可上吗?」

「如果有呢?」

「有吗?要看你在哪儿。」

「你愿跟我上天堂吗?」

「跟你,我愿意。」

「没有我,你自己呢?」

「没有你,我自己没有天堂,也不相信。」

「为什么有我没我决定有天堂没天堂?」

「因为你是天堂。」

「法国哲学家说他人就是地狱。」

「沙特(Sartre)说的不对。要看他人是什么人、什么性别,要比较才知道。」

「我想,不必再比较了,涉及性别,比较到最后,有人永远是输家,因为没有——」

「没有什么?」

「没有——」朱仑神秘的笑了一下。「你知道的。」

「没有xxxx。」

她点点头。「大师英明。」

「那么关键吗?」

「看看沙特那位博学的情妇那么厚的书,关键只是一个,女孩子从小就羡慕男孩子的、嫉妒男孩子才有的。」

「原来如此。那一辈子羡慕那『白星眼』沙特的。」

「我也羡慕你。你有强暴的快乐。糟糕!我被你感染了,不把强暴当成十恶不赦了。」

「告诉你个好消息,至少在『大师式的强暴』上,最新结论:受者与施者同时有福。」

「我也有一个好消息,大师你大概想不到,有个十七岁的人愿意尝试你这句话。」

「看来你真的在叛逆,你居然赞成强暴自己。」

「我十七岁,我的叛逆行为有十七件,第一件就是,我不要住在这里,我要回家。」朱仑望着窗外。

「医生说你该留在医院观察几天。」

「我不要住在这里,我要回家。你带我回家。」

我手一指。「家就在窗外。家的窗外就是这里,从窗外范围看,这里也是家的一部分。」

「月亮也在窗外。我要在家里看窗外、不要在窗外看家里。」

「家永远是你的,只是暂时住医院几天。」

「住在医院里,就觉得家不是我的了。觉得家是夏洛瓦画里的那个法国模特儿的。」

我笑起来。「这倒是你回家的一个好理由,去把家的所有权抢回来。」

「打倒法国人!」朱仑说。

「看来你的病真是全好了,你有力气打法国人了。」

「还有力气吹『法国号』。」

「法国号的造型太不道德了,你使我想到动人的画面。」

「我看到一张画片,一个女孩子,跪下来,在吹法国号,来追念她死去的朋友。」

「我也看到一张画片,一个女孩子,跪下来,在吹别的。」我笑着。

朱仑会心一笑。「你打开了P字头的盒子,可是却放进欢笑。」

「看来吹法国号的,精神很好。」

「我不要住在这里,我要回家。」

「医生说你有随时昏倒的可能,所以,要住院看看。」

「我昏倒了,会急救过来。我不怕昏倒。」

「可是,记录上这是你第二次昏倒。所以要查清楚。」

「我看查不清楚了。巫主任走了,没有人知道真相了。」

「巫主任?」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。

「巫主任。我感觉他知道你知道他,我感觉你知道他却假装不知道。我感觉你知道这有一个大秘密,手术后装在我的大脑里。像REVELATION(启示录)第六章第七第八节所说的:Whenheopenedthfourthsea,Iheardthevoiceofthefourthlivingcreaturesay,「e!」AndIsaw,andbehold,apalehorse,anditsrider’snamewasDeath.(揭开第四印的时候,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:「你来!」我就观看,见有一匹灰色马;骑在马上时,名字叫作死。)现在,我的大脑告诉我,揭开第四印的时候,已经到来了。」

「小朋友啊,你不要胡思乱想。」我安慰她,左手摸上她握在我右手里的。

「那就带我回家吧,回家就不胡思乱想,因为可以胡作非为,回家可以发起中法战争、回家可以跪下来做使大师快乐的事……怎么样,你去跟医生说,我们中午就回家。」朱仑摇着我的手。

我诡谲的笑起来。「好吧,我去跟医生说,十二楼的病人要急着回家吹法国号和……别的,要发起中法战争,所以,请让她出院。」

「好极了,你去说,立刻去说。」

「你是出院了,可是我被扣留了,因为振兴医院说我有精神病了。」

「可是,你还是要去说,你不说,我就恼了,像林妹妹那样。」

「医院方面认为你的病情太复杂又很严重,可以预知的是怕你第三次晕倒。林妹妹啊,真的困难在这里。」

「又要动脑部手术吗?」

「上次手术的结论是,手术后三个月到半年是观察期,但永远不会再动手术了。这个结论是第一流的专科医生做的,他就是给你开刀的巫主任。」

「巫主任?一直没见到他。」

「恐怕见不到他了。可以告诉你,巫主任在为你做过手术后三个月,神秘自杀了。」

反应是冷静的,朱仑沉默了好久。她仿佛在追忆什么,但追忆不出线索。她摇摇头,仿佛放弃了。突然间,又恍然大悟似的,搭上了线。

「有一句话,我要小声跟你说。」缓慢的,朱仑向自己动着手指,示意我贴近她。我凑过去,耳朵贴向她唇边。她抓住我的手。「好奇怪,在冥冥中,我感觉巫主任对你说过什么。」

「你以为我认识巫主任?」

「你认识他吧?好奇怪,我感觉你认识他。」

「你的感觉好神秘。」我站直了身体。

「仿佛是missinglink,从巫主任那边断了线,却从你这边接上来。Suddenly,theoplace。」

「你的感觉好神秘。」

「好奇怪,他为什么自杀?」朱仑在自言自语。

「你感觉呢?你感觉他为什么?」

「我的感觉是,巫主任不是为了『失败』而自杀,他是为了『不可知』而留下一个谜,像一张白纸。」

我听到了,为之一震,我想到巫主任留给我的那封信,打开只是一张白纸。

「也许,」朱仑补充,「也许不是白纸,而是画面的另一半。像八百年前的宋朝画家萧照、夏珪,他们以一半的空白,衬出另一半的构图。说不定巫主任正是如此,他只显示白纸,要别人显示构图。我到底生了什么病,要背出一大堆专有名词也说不清的一大堆病。病不止一种,太复杂了。医生说复杂得可以成立一个以我名字为病名的病名——『朱仑症』。所以啊,严格说来,是白纸。就如同一则笑话说的,一次宴会上,一位女士发现她正好坐在一位parson(牧师)和一位rabbi(法师)中间,这位女士说她好像是『旧约』和『新约』中间的一页,「IfeelasthoughIwasaleafbetweentheOldandtheNewTestaments.」牧师听了,说:『那一页,通常是一纸空白。』「Thepage,madam,isusuallyabland!」好像一个大谜团,其中有一张『台风眼』式的空白,只不知道是我、还是巫主任。」

「听来好像你很了解巫主任。」

「其实我只知道他是为我两次开刀的主治医师。我们没说过几句话。只是感觉他又远在天边、又近在眼前,尤其今年五月第二次开刀后,总是感觉这位名医离我很近,他的表情怪怪的,好像发现了一个帮他寻找什么的工具,又像我是一个风筝。现在,他自杀了,我该像是断了线的了。我不晓得怎么回事,只是感觉上有点纠缠。另一方面,我仿佛觉得我的病不太会好了,这次住院醒来,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,这次昏倒,没有再动手术了,如今知道巫主任自杀了,我恍然大悟了一切。我仿佛坐在一边,等待第三次昏倒,我准备我不再醒来了。」

「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了。」我紧紧握着她的手,又轻轻抚摸着。「好好养病,等待医生们弄清楚病情,治好,回家。」

「我想我现在就要回家。」

「医院方面怕出事,不放心让你回家。」

「阿姨既然授权给你了,你可以做主,要医院同意我回家。」

「医院方面的专家意见,我们要尊重,他们不放你回去。」

「你跟他们说。」

「为了你好,你知道我不会跟他们说。」

「可是,我一定要回家,就算四五个小时,也要回家一次。这样好了,你去替我请假,请假五个小时,让我回家一次。这个要求应该很合理。」

「听来还算合理,问题是回家五个小时的必要性。会被问到,病情这样不稳定,离开医院五个小时做什么呢?」

「做什么呢?我也问我自己。答案应该只有一个,就是,我要五个小时只有我和另一个人的世界。那是我最后的愿望。」

「这个理由不够充分。我会去跟符副院长说,说你私藏了许多美金在家里,不太放心,要回家看看。为什么要看五个小时呢?因为要一张一张数,所以,要请假五个小时。」

「符副院长会帮忙吗?」

「应该会。」

「他也有美金吗?」

「没有你多。」

「你怎么知道我有美金?」

「你必须有,不然就变成我说谎了。」

「你怎么知道他有美金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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