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 第一二一章 边城险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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楚国所发生的一切,黄歇并不知情。

他在咸阳仍然积极行动,一方面游说秦国的臣子们,一方面积极打探楚王槐的下落,终于打听到他被囚在太后新修的宫殿章台官之中。

他远远地站在离章台宫不远的一个小土丘上,看着章台宫,想着如何能够混进去,救回楚王槐。只有救回楚王槐,才能够解决太子横的危机,才能够破解楚威后、郑袖的威压,才能够阻止子兰、靳尚的卖国行为。在知道了所有的往事之后,他比任何人都痛恨楚王槐,然而,他却不得不想办法救他。如若任由情势发展下去,秦楚两国将会演变成更激烈的战争,他不能坐视它发生。

他已经站在这里,观察了好几天。

忽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转头看去,见芈月沿着小土坡走上来。

芈月微笑:子歇,你在看什么?

黄歇退后一步,看着芈月表情复杂:皎太后怎么会在这儿?

芈月登上土坡,指着章台宫道:你看,这座宫殿是不是很像我们楚国的王宫?

黄歇看着眼前熟悉的宫阙,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宫,觉得那宫殿高得似在天边一样,为了那么美的地方,他可以去奉献一切。那一次,他亲见一个骄傲的小姑娘遭遇她人生的第一次挫折,孤独地站在高台上叫着:为什么我不可以是鹰?

如今,她已经一飞冲天,她甚至给自己复制了一座宫阙.再复制一份童年。

芈月负手站在土坡上,遥指章台宫,道:我将它起名叫章台宫,为了纪念父王的章华台。以后我会搬进这里来,把它当成我的主殿,以慰我的思乡之情。

黄歇却尖锐道:太后宁可造一座假的宫殿来慰自己的思乡之情,也要摧毁真正的故园。臣,当真不知道当如何言说了。

芈月看着远方,神思悠悠,如今的她,已经不再尖锐,不再愤怒,只微笑道:这里面是我的故园,也是你的故园。它里面的一切.就像父王生前一样,没有被后来那些不堪的人破坏。子歇,我的故园只在我六岁之前,此后我待在那里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和痛苦,每一天都怀着想把它一把火烧掉的愿望。那些人占据了我的故园,毁掉了我的故园,他们待过的地方,我只想一把火都烧掉。子歇,我只要我自己心目中的故园,它不在了,我可以重建它。

黄歇看着芈月,伸出手想要安慰她,但伸到一半却迅速收回了手,扭头道:我先走了,太后慢慢看吧。

芈月道:你要不要与我一起进去看看?

黄歇道:你邀我进去?

芈月道:你在这里看了好几天了,难道不是想进去看看吗?

黄歇一惊,终于咬牙道:好。

两人同行,走入章台宫。看着旧景处处,竟恍若隔世。

这宫中,也有回廊处处,也有高台楼宇,也有繁花遍地,也有百鸟飞舞。连地砖的纹路,也是熟悉的蔓草纹;两边的壁画,也是熟悉的少司命大司命故事;廊上的木柱悬顶,也是同样的飞鸟纹;那章台宫主殿上的,也依旧是熟悉的青玉蟠螭玉枝灯。

整个主殿的风格,一如楚威王旧时,芈月指着某一处,说这是她小时候捉迷藏爬过的,又指着另一处,说柱子松动可以旋转。黄歇看着她一处处数来,轻叹:看来你于这宫殿,花费了不少心思啊。

他此时已经明了,楚王槐必不在这里了,从芈月对章台宫的倾心用情来看,她也不会将楚王槐长囚于此。她一定觉得,他不配。

纵然他曾经被带到过此处,黄歇相信,也顶多只是教他看一眼而已。

不知不觉,两人走到一处廊桥上,芈月指着远处笑道:那边就是阳灵台。我记得那次,你们泮宫大比之后,从阳灵台出来,就走过这里。我们就站在桥上,向你们投香囊、荷包还有手帕

黄歇看着桥下,轻声道:如果这里还是楚国,如果时光可以倒流,一切都没有发生,那该多好!

只可惜,一切都已经不能重来了。

他与她近在咫尺,却隔得比天涯还远。

她邀请他游遍全宫,送他走出宫殿。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进秦宫宫闱,九重宫阙,次第关闭。

从此,便是陌路了,是吗?

夜深了。

一灯如豆,远处秋蝉鸣叫声隐隐传来,楚王槐整个人憔悴不堪,瘫坐在榻上一动不动,双目无神。

一个侍童坐在他的榻边,打着瞌睡。

忽然窗上出现刀尖,轻轻拨动闩子,一会儿,窗子开了,一个蒙面人跃入,一掌击晕侍童。

楚王槐差点惊叫起来,那人忙拉下蒙面巾,俯身行礼道:大王勿要声张,臣是黄歇。

楚王槐的眼睛蓦然瞪大,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:子歇,是你,你是来救寡人的吗?

黄歇道:是,臣是来教大王的。

这些日子,经过多方打搽,他终于找到了楚王槐的下落。这座秦孝公时代的离宫,如今囚禁着楚国的前王。

楚王槐站了起来,把抓住黄歇,叫道:快、快带寡人出去,寡人一刻也不能继续在这里待着了。

黄歇按住了楚王槐,劝道:大王,请少安毋躁。臣只是一个人,现在没有办法带您出去,此事还须从长计议。

楚王槐泄了气,跌坐在榻上,掩面恨声道:这样的日子,寡人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,寡人要离开,要离开寡人给你谕旨,你快叫昭阳发兵,来救寡人离开。

黄歇道:大王,老令尹已经侍奉先祖去了。

楚王槐大惊,跳了起来:怎么会,怎么会?那现在呢.现在楚国是谁在做主?

黄歇叹道:大王被秦人扣押以后,秦国攻打我楚国,连下十五城。国家危亡之际,老令尹恐秦人以大王为人质,他临终前扶立太子

楚王槐顿时紧张起来,急问道:怎么样?

黄歇道:太子已经登基!

楚王槐瘫坐在榻上,忽然捶榻放声痛哭起来:逆子,逆子,寡人怜惜他失母,三番五次不舍得废他,可如今寡人落难,他居然如此急不可耐地谋朝篡位。他、他这是要寡人的命啊!

黄歇心中厌憎,却不得不劝道:大王,噤声,若是叫人听见,只怕会对您不利。

楚王槐一下子停住声音,惊恐地张望,忽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,一把拉住黄歇,压低了声音,神神秘秘道:子歇,你带寡人出去,寡人要回楚国去。寡人才是大王,对不对?

黄歇道:大王放心,臣一定会想个周详的计划,把大王救回去的。

楚王槐神经质地点头道:对,你是忠臣,等寡人复位以后,一定会大大地封赐于你。

黄歇不能置信地站起,看着楚王槐道:大王,您说什么,复位?

楚王槐一昂首道:寡人当然要复位!寡人才是一国之君,寡人不能让逆子就这么夺了王位。子歇,你是忠臣,只要寡人一回国,就废了谋朝篡位的太子横昭阳,老匹夫,寡人还以为你虽然刚愎自用,至少对寡人还是忠心的呢,没想到你竟然忘恩负义

黄歇不禁退了一步,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楚王槐,冷冷道:大王可知,秦人的军队.如今还占据着楚国的城池?外敌虎视眈眈,国家危亡之际,大王心心念念的,只是您的王位吗?

楚王愧怔了一怔,恼羞成怒道:那是因为太子横得位不正,臣民不附,执政无能。寡人自继位以来,四夷无不臣服

黄歇道:大王自继位以来,只有头十年才是四夷臣服的,那也是因为先王的余威尚在,老令尹南征北战。可后来,大王听信张仪之言,贪图小利而撕毁与齐国的盟约,以至于数次兴兵皆劳而无功丧师辱权.让楚国在列国之中地位一落千丈;您信任靳尚,任由他排除异己,以至于仁人志士远离朝堂;您宠爱郑袖夫人,以至于听信公子兰怂恿,上了秦人的当。大王,楚国今日之祸,正是由大王引起的啊!

楚王槐大怒:住口!

黄歇缓缓跪下道:臣出言冒犯,请大王恕罪。

楚王槐看着黄歇,眼中杀机涌现,却双手握拳,硬生生忍住,强笑道:子歇,你骂得好,寡人深感惭愧,一直以来骄傲自满,竟不知道步步踏错。你是忠臣,才会进谏寡人,纵然出言冒犯?也是出于好意。寡人纳了你的忠言,当改过从善。太子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,寡人甚为欣慰。只是太子毕竟太过年轻,难以慑服老臣。如今楚国危亡之际,寡人恨不能插翅飞回,以救国难。子歇,子歇,你若能救寡人回国,寡人当封你为令尹。

黄歇缓缓伏下叩首道:主优臣劳,主辱臣死。君王蒙难,是楚国的耻辱,更是我们为臣子的耻辱。救大王脱困,是我们为臣子的本分。黄歇不敢邀功,不敢领赏,只望大王回国,能够拯救国难,收拾民心。

楚王槐满口答应道:好,好,寡人答应你。你快快请起。

黄歇站起来道:臣先走了,请大王安心,臣一定会尽快救大王回去的。

楚王槐看着黄歇蒙上脸,跃窗而去,握紧了拳头,满脸杀气。

宋玉焦急地在驿馆房间里来回走动。

门外传来敲门声,宋玉受惊地跳起来,叫道:什么人?

就听得有人道:是我,开门。

宋玉听出声音来,忙打开门,便见黄歇疲惫地走进来,急问道:子歇,怎么样了,找到大王了吗?

黄歇点了点头道:找到了。

宋玉道:大王怎么样了?

黄歇沉默着,没有说话。

宋玉急了:你说啊,大王怎么样了?

黄歇掩面,好一会儿才放下来:我当真没有想到,我们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大王

宋玉一惊:怎么?

黄歇叹道:国家危亡之际,他没有忏悔自己的错误,没有关心楚国的安危,心心念念的只是自己的王位。他想着回国复位,要报复现在的大王。甚至到了最后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纳谏了,后悔了可是,不过是玩弄权术了,没有一句话是真的。

宋玉也沉默了,好一会儿才开口道:若是这样的话,他回到楚国。又是一场祸患。我们怎么办,真的要救他吗?

黄歇苦笑:这样的君王,何堪我们效忠?这样的国家,实在是前途渺茫。

宋玉道:那你不回楚国了?你要去哪里,留在秦国吗?

黄歇摇头道:子玉,我、我不知道。

宋玉叹息道:如今的楚国一败涂地,只怕以后根本没有机会与诸侯争胜了。至少这一二十年.是无法恢复元气了。你我有志之士,不应该陷在这个烂泥潭中。你若真的要换个国家,还不如就留在秦国,必定够得到重用,一展所长。

黄歇没有说话。

宋玉道:得了,我知道你心里转不过这个弯来。你不就怕人家的闲话,说你是仗着与师妹的旧情

黄歇道:闭嘴。

宋玉道:师兄,男子汉大丈夫,想的是令诸侯平天下,建功业留万世,何必计较区区小事?

黄歇沉默片刻道:我把大王救出去,就当还了大王、还了夫子的情分,从此以后,各归大道。

宋玉道:也好,秦国扣着大王,无非是想借战争的胜利勒索更多,他们终究还是要放了他的。

秦宫红叶林中,芈月与黄歇对坐,几案上一壶酒、两只漆杯,还有一盘橙黄的橘子。

黄歇道:我听到消息,说屈子又被流放了。

芈月道:楚国在这群人的手中,是无可救药了。王槐如此,子横更如此,我听说连子横的儿子,都是懦弱不能担当之人啊!

黄歇将手中的杯子放下,叹道:我想回去看望夫子。

芈月问他:然后呢?

黄歇一怔:然后,然后

芈月问:你是回来,还是继续待在楚国,侍奉这些昏庸的君王,浪费你的才智能力?

黄歇沉吟不语。

芈月拿了个橘子,剥开后自己先吃了一瓣,又将剩下的递给黄歇。黄歇心不在焉地吃了。

芈月问他:你觉得这橘子的味道如何?

黄歇嗯了一声,细品之下,倒有些诧异:这橘子是从南方运来的吗?

芈月道:不,是我们秦国出产的。

黄歇一怔:秦国出产的?秦国也有这样甜的橘子了,我以前怎么从未吃到过?

芈月微笑:是啊,你以前自然没吃到过,这是新培育出来的。我记得以前夫子写过一篇《橘颂》,头三句是:后皇嘉树,橘徕服兮。受命不迁,生南国兮。深固难徙,更壹志兮。他们跟我说,橘子就只能在南方生长,到了北方就很难成活,纵然活了,长出来的果子也是苦涩难吃,没有南方的果子那样酸甜可口。我不信这个道理

黄歇没有说话,却又拿起一只橘子,仔细看看外皮,又剥了一瓣放到嘴里慢慢品味着。

芈月道:我让他们移植了很多橘树,在秦国统辖的各个郡县都种上,看看到底能不能成活,能不能还是那样酸甜可口。后来他们说,在关中以南、商洛等地都能种,只要防止冬害、保持潮湿,精心照顾下就能够种出酸甜可口的橘子来。果然不错。

黄歇道:你派人去游说屈子入秦了?

芈月笑了笑:子歇不愧是子歇,深知我心。

黄歇道:屈子没有答应?

芈月自信地微笑:我能够种活橘树,就有把握让屈子、让子歇都能来到咸阳,与我重叙旧日之情。你看,我已经重建了章台宫,里面布置得跟楚国旧宫一样,我能够让橘树在秦国种活,就能够让楚国之材为秦所用。

黄歇道:你当真执念如此?

芈月道:这不是执念,而是目标。

黄歇凝视芈月道:我想先回去看望一下夫子,然后也许我会再回到咸阳。

芈月惊喜道:子歇

黄歇轻叹一声:你说得对,楚国君王如此,有才之士怀志难伸,楚国的确已羟不是可留之地了。

芈月握住了黄歇的手:子歇,我等你回来。

黄歇既准备回楚,芈月便派人送来通关令符。令符装在一个木匣里,黄歇打开,一枚铜制通关令符摆在正中,发出灿烂的金光。

黄歇接了令符,对宋玉道:令符已经到手,我们可以救主父了。

秦楚之战陷入胶着,他的忧心也可以暂时放下来了。他救了楚王槐回楚,就当还楚国、还夫子、还新王横的人情,也同时阻止了泰国的攻势。

从此之后,他就留在咸阳,留在芈月身边,只站在近处,看着她吧。

宋玉却递过来一只鱼形匣道:楚国送来鱼书。

黄歇开了封印,打开帛书,看完以后放下。宋玉道:信里说什么?

黄歇道:是大王写过来的。他说,是威后出面,迫使他放逐屈子,封子兰为令尹。子兰如今主持国政,为求接回主父立功夺权,对秦人的要求无所不从,罢将领,撒城防,步步退让。他希望我能够救回主父,好打压子兰的气焰,也可以此功劳接屈子回朝。

宋玉也不禁轻叹一声:大王其实心里还算个明白人,就是南后早亡,他在主父和郑袖面前不得不步步退让做孝子,以致心志不够坚韧,性情也不够强悍。

黄歇道:也罢,我也就全了这份君臣之情,还大王自小伴读之谊,了夫子一份心愿吧。

宋玉道:你打算如何做?

黄歇道:随主父入秦的楚国将士被安置在俘营中,到时候你想办法让他们冲出俘营,引开秦人的注意力。看守主父的是向寿,我到时候会请他饮宴,想办法得到他手中的令符,救走大王,再以此通关令符助大王逃走,而我则引开追兵的注意

宋玉轻叹一声道:可你这么做了,岂不是伤了师妹的心

黄歇也轻叹一声,看着木匣上雕刻着的莲花图案,道: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这种莲花一样,春天的时候赶不上百花争艳,秋天的时候等不到百果飘香,不尴不尬地夹在两个季节之间,向往着清澈的水面,却摆脱不了根中的污泥。想事事如意,却处处适得其反。

宋玉同情地叹道:岂能尽如人意,但求无愧我心。

向寿接到了黄歇的信,说是临回楚国前,要来与他共饮一场。

府中桂花树下,向寿与黄歇对饮,不知不觉间,两人双双醉倒在一起,侍人便扶了二人回房歇息。

待侍人走后,黄歇忽然坐起,看着手中的一枚令符。南郊行宫的兵士是由向寿掌管的,而凭着这枚令符,便可进入南郊行宫。

以他黄歇的身手,可以潜入南郊,但却无法将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楚王不动声色地带出行宫,因此,只能借助向寿的令符了。

刚才,他趁向寿酒醉之时,在他身上取得了这枚令符,此时便是得用之机了。黄歇当下便与服侍他的随从更换了衣服,那随从扮了他依旧卧在房间醉酒,而他换了侍从的衣服,借送信回馆舍的理由,出了向府。

南郊行宫,一辆马车驰近,停下之后,两名随侍的军官掀起帘子来,一名内侍下了马车,捧着令符道:太后有令,传旨楚王。

天色极黑,那守卫验了令符为真,又认得那内侍亦是曾见过的,当下也不以为意,便放他们进了行宫。那马车边,又有两名军官守着,甚是严整。

过得不久,三人便又出来,因天色黑暗,守卫粗粗一看,见内侍与一名军官俱是原来的,当下不及细看,便令他们出去了。

却不知后面被遮在阴影里的那名军官,早已经吓得浑身发抖。出了行宫,另一名军官便将他与那内侍一齐塞进马车,在原先两名军官的护卫下,疾驰而去。

清晨时分,城门开了,马车随着人流出了城,直到郊外僻静处方停下。

一名军官掀起帘子道:大王,请出来吧。

那军官却正是黄歇。楚王槐抖抖索索地出来,另一名军官拎起车内已被击昏的内侍,向黄歇一拱手,迅速离开。

黄歇把令符交给楚王槐,指着两名秦军打扮的护卫道:大王,此二人会护卫大王离开。

楚王槐接过令符,不安道:子歇,你不与寡人同行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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