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上数峰青(番外)(1 / 2)

加入书签

~书不错~

→ ↑天堂谷↑ ←

最后跪在那里,他终于伏下身子去,声音沉静如水,缓慢一字一句:“请母后成全。”

太阳穴旁的血管在突突的跳,就像有谁拿钗尖挑起那两条青筋,血脉尽涌,仿佛随时会涨爆血管。我手指间的盖碗仿佛在刹那间滑腻,掌不住,握不紧,恍如用尽了全部的力气,才能牢牢拿捏,不往他头顶上砸去。

殿内静到了极处,销金大鼎里焚的百合香,幽蓝的烟缕丝丝笔直。乌纱折上巾,盘领、窄袖、前后及两肩绣有金盘龙纹样,既然跪在那里,衣摆依旧整肃铺开,这是皇帝燕常家居的服冠。在晦暗的光线里,仍能看出簇花团龙夹绣的金线,令人微微有些眩晕,有风吹入殿内,重重的帘幕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拂过,微微鼓起似帆。我知道自己此刻样子一定可怕极了,嘴唇发涩,牙齿一颗颗全是酸的。我的声音也是涩得可怕: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?”

他长跪未起,仍旧只是那一句:“请母后成全。”

我缓缓起身,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吃重,闭了闭眼,仍未摆脱那种天旋地转的幻觉,幸得璎珞及时在后头扶了我一把,才能够站得稳。

我左手抓住璎珞的一只手臂,仿佛整个人真的在这一刹那老去,非得要紧紧抓住一个支撑。肋下隐隐的疼痛仿佛令知觉亦渐渐远去,我凝视着伏在地上的那个人,这个人再不是当年那个被我紧紧抱在怀中的棣儿,这个人再不是当年那个呀呀学语的棣儿,这个人再不是当年那个在万人中央会回过头来,仓惶望向我的棣儿。

他陌生得让我刮目相看。

这样望去,只能看见微敛的眉目,嘴角微抿的冷凝神色,真的很像一个人。

最后,我慢慢的闭上眼睛,疲倦的说:“我管不了你了,你去问你七叔,他倘若答应……”

他突然抬起头来,他声音并不大,就那样清清楚楚截断我的话,丝毫不顾及礼法。那双岑寂黑暗的眸子中,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,嘴角竟然仿佛是笑意:“摄政王?谁不知道摄政王他向来与母后别无二议?”

说到“别无二议”四个字时,他一字一顿,语气轻佻得可耻,所有的血仿佛一下子涌往头顶,我再也忍耐不住,手中的那只茶碗已经掼了出去,他没有躲闪,很沉闷的一声钝响,茶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,淋漓滴落在金线团龙的衣襟上。有几片茶叶粘在他袖上,像是秋天里最后几片叶子,颤危欲零。血终于滴下来,一滴,两滴,渐渐糊住他的眼睛,他就在鲜血淋漓下看着我,璎珞失声惊呼,仓惶向门外叫:“快来人啊,来人啊!”

而他只是看着我,与我对视,那目光中的莫测竟然令我觉得一凛。头一个念头居然是应该召御林军提辖孙墨。而就在那一刹那,他的眼中也掠过一丝阴霾。我的心忽然一凉,是什么时候,母子之间已经猜忌到这种地步?

他缓慢而从容的挺直了身子,抬手以袖拭去额头的血迹,声音里仍似有生硬刮冷的嘲讽:“朕是君,他是臣,凭什么朕的事情都要问过他才能作数?”

我气得发抖,从心到身,连同指尖,都是冰凉:“如果没有摄政王,哪里能有你的今日?”

他目光中的讥诮似更明显:“摄政王框扶朝政十余年,若没有他,确实难有儿臣的今日。”

我不能作声,我只怕自己一旦张口就真的会嗓眼一甜,吐出一口血来。我身子发软,脚站不住,如果不是璎珞架着我,我只怕真的会倒下去。

璎珞扶着我的手臂,哀求一样低唤:“娘娘?”

皇帝带来的内官已经被呼唤进来,见殿中碎瓷零乱,皇帝额角伤处还有血不断涌出,吓得扑嗵扑嗵跪了一溜。

我终于说:“皇帝累了,好好服侍回去歇着。”

众人恭谨齐齐伏身遵旨,然后七手八脚的去搀扶仍跪在那里的皇帝。

他纹丝未动,只是紧紧盯着我。旁人不敢硬去搀扶,一瞬间又成僵局。

我目光冷凝,仿佛视若无物。

他终于重新磕头:“儿臣告退。”

然后起身,由内官簇拥而去。

肋下的隐痛变成抽痛,璎珞又叫了一声:“娘娘。”

我很倦,倦极了,只想睡了。

可是又睡不着,晌午后天闷热得出奇,风里带着腥咸的气息,就像连风也在不停的出着汗。殿里供了冰,可仍是热,连丝凉意都没有。殿外连蝉声都静默了,火炉一样的热,把天地都烘焙着,烙烤着,把一切的水气都焙干了,把一切有活意的东西都焙干了。

璎珞拿了柄素白纨扇,替我扇着。

我在凉榻上辗转反侧,汗透湿了薄绡纱衣,腻腻的粘在身上,人仿佛多了一层皮,恨不得立时揭了去。我模模糊糊已经快要睡着了,忽然像是璎珞的声音唤:“娘娘?”

我不想说话,可是璎珞是知道的,停了一会儿,她轻声道:“摄政王来了,娘娘是不是见一见?”

我睁开眼睛。

油然而生一种倦怠。

殿中一重重的金丝竹帘已经放下,再放一重鲛纱帘,最后又一重珠帘,外头无声无息。因为殿门开处有光,所以能看见朦胧的人影。而我在重重帘幕深处,只怕从外头瞧来,什么也看不见。

如水般清凉的声音,传入我耳中:“臣见过太后。”

摄政王身份尊贵,礼绝百僚,见帝亦不跪,相反平日里皇帝见了他,总得执子侄家礼,为此事皇帝不满已久。摄政王素来谨慎,总是小心避开那种皇帝要向他行礼的私下场合,而避无可避,仍是偶有撞见。一旦遇上,每每皇帝举止僵硬,他也不自在。但在大朝中——摄政王亦需向皇帝跪拜,所以皇帝最喜欢大朝日。想到适才皇帝的那句话,我的眼角不由一阵抽跳。随手接过了璎珞手中的扇子,自己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摇动着。

璎珞已经会意,道:“赐座。”

外间宫女便移了椅子,我听得到袍服窸窸窣窣有声,在这深远幽暗的大殿中,仿佛很近,就像在耳朵底下。

“谢太后。”

璎珞退出帘外,率着宫女内官尽皆鱼贯而退,帘外只剩了他。

而我,与他隔着帘幕,独自端坐在幽远的宝座上。

我默然,他亦不作声,仿佛就这样可以沉默下去,殿外隐约起了一两外蝉声,暑意更盛。

最后还是我先开口,仿佛是一句闲话:“今天天气真热。”

他说:“太后今日不应该那样对待皇上。”

我肋下抽痛更剧,仿佛有钝器在那里剜着绞着,我冷笑:“儿子是我的,该怎么管教,是我的事。”

帘外沉寂了片刻,才说:“皇上已经十七岁,明年就该亲政了,太后得给皇上存一点体面。”

我眯起眼睛。

扇子象牙柄端系的杏色流苏,有一缕挂在指尖,被我撕扯着,一下一下,悬于一线。

亲政?这两个字仿佛刺痛了我,我反问:“你知道他说了什么混帐话?”

他一如平日般,心平气和,永远是那样淡然宁静:“皇上不愿意大婚?”

象牙柄上刻千佛竹叶,细腻的叶纹转在手心里,每一片都栩栩如生。

“太后怎么不问问皇上,他为何不愿大婚。”

我冷笑:“他想要将那个妖孽从正清门抬进来,除非我死了!”

帘外重新归于沉寂,过了良久,他才道:“皇上既然执意如此,太后不若成全了他。”

我霍然而起,掷下扇子,几步走下宝座,拨开帘栊,珍珠帘子刷啦啦一阵乱响,竹帘则是“啪”得一声,只觉得眼前豁然一亮。

殿外不知何时起了风,吹得他宽大的衣袂飘飘如举。

风拂在脸上,亦吹起我轻绡的挽臂纱,绣着兰花的数尺臂纱,张扬飞举在风中。我忽然觉得恍惚,仿佛自己还年轻,孓孓立在皎洁的月光之下,而夜风温柔,吹散我的长发。

因为我这样骤然拨帘而出,他猝不防及正与我对视。仓促掉转开目光,立刻就起身垂手后退一步,避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。

两日不见,他两鬓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。

我忽然觉得心酸。

于是声音也不知不觉有了一丝缓和:“你明知我是在争什么。你明知我是为了他好,这么多年,千辛万苦才撑到如今这局面,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毁了。”

他终于抬起头来,但仍未与我对视,只是说:“可是棣儿喜欢她。”

我冷笑:“他是皇帝,如果连这点儿女情长也割舍不下,将来如何杀伐决断,一统江山万民?”

我躺在那里,并没有动弹。

天上有许多的薄云,卷去舒来,像一团团絮,被人就手扯乱了。

太阳光晒在身上很痛,可我并不想动,也没有人敢来劝阻我。任由我躺在烈日下头,四肢摊开曝晒着自己。脊背下的青砖地早被晒得滚烫,我像是一张饼,被煎烙得平平。

程远匍匐下身子,贴在我耳畔说:“皇上,摄政王果然去见太后了。”

额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但我心口底下有一个地方更痛。

我恨他。

十分十分的恨。

其实小时候我是那样的喜欢过他。

小时候,我唤他“七叔”。

他教给我许多东西,认字、书画、骑射,甚至为人处事。

四岁的时候他将我抱在自己鞍前,用自己的手把着我的双手,教我引开第一张弓。

他用左手使力引弓,但是比任何人都更要准确有力。朝中那样多的武将,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。

他教我写字,很端正的台阁体小楷,笔迹清峻。

小时候我仰望他,甚至崇拜他。

他甚至比母后更爱我。

如果闯了祸,我会毫不迟疑的奔向他,因为他自会护我周全。

而母后,我永远看不透她在想什么,她面色冷淡,对我也不假词色。

背不上书,或是太傅告了状,常常罚跪。

跪在奉先殿,先帝的画像前,常常一跪就是一柱香的时间。

有一次我狠狠顶撞了太傅,她生气极了,不让我吃饭,我跪了一柱香又一柱香,最后我的脸贴在砖地上,额头撞起很大一个青肿,人事不知。

后来才知道,是他亲自将昏迷不醒的我从殿中抱出来。

因为我他与母后起了争执,我睡在榻上,模模糊糊听见,帘外他的声音,透着一种不可动摇的执意。

我赤足走下矮榻,悄悄的绕过屏风。

可是我看到重重帘栊已经揭开,而母后在他怀中饮泣。

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后的眼泪,她的泪珠晶莹透亮,像是一颗颗珍珠,洒落在他衣襟前。他襟前黑丝线绣蟒龙,因为他只是王,虽然是摄政王,亦不能穿团龙。龙只属于我一个人,我是皇帝,是天子。

我的牙齿突然发酸,我一直以为母后是无坚不摧,我没想到她也会像菟丝花一样,软弱而缠绵的依偎着一个人。

他迟疑着举起手,又放下去。

但是他最终并没有推开她。

我突然恨他。

我一日日长大,不再与他亲近,说话的时候用“朕”,称呼他为“摄政王”。

我要在我与他之间,划下一条分明的界线,就像泾河与渭河。

泾渭分明。

→ ↑天堂谷↑ ← ↑返回顶部↑

书页/目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