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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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俺是反革命您血口喷人

俺张扣素来是守法公民

共产党连日本鬼子都不怕

难道还怕老百姓开口说话

——张扣收审后对审讯者演唱歌词断章

早晨,监室门打开,进来两个政府,一男一女,男的很面熟,女的是第一次出现。她吃得很胖,脖子短得好像没有,一张通红的脸庞上镶着两只肿泡的小眼睛,一个过分小巧了的鼻子距离嘴巴很远,人中于是很长。高羊很有些厌恶她的长相。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胰子味道,她马上就漂亮了。扑鼻的香气提醒高羊,这也是个高级女人。她穿着一件白大褂,手提一个木盒子。男政府说:

给你理发,一号。

死囚——一号——翻弄着眼珠,瞪着胖女人。他把手铐和脚镣上的链条弄得哗啦啦响。

胖女人对着死囚笑。她的眼眯成一条缝,薄薄的上唇紧紧地绷起来,露出了鲜红的牙床和绿幽幽的牙齿。

男政府从门外搬进来一只方凳,摆在监室正中。女政府打开木箱,先拿出一块油渍模糊的披巾,波波地抖一阵。过来呀。她说。她嗓音轻柔,十分美妙,高羊听后心乱如麻。

死囚正端坐着不动。男政府过去把他拎起来。他固执地往下坠着,说:

我不剃!我不剃!

你简直是不知好歹!男政府揪着死囚的头发说,狗毛这般长了,还不理?

这句话非常耳熟,高羊回忆着,但终究想不起来在什么电影上或是在什么戏里听过这句话。

你他妈的是狗毛!死囚骂着男政府。

男政府笑着,拍拍死囚的脖颈,说:

不是狗毛,是人毛,好了,剃去吧!

死囚坐在凳子上,女政府把那块披巾蒙在他胸前,又在他脖颈后打了一个结,死囚扭着脖子,像淘气的小男孩一样。女政府拍拍他的肩膀,说:老实点,伙计!死囚立刻就老实了,像个极乖的男孩。女政府抄起一把推子,咔嚓咔嚓推起来。推子像割草的机器一样从死囚的头上剪出了一条贯通的青白大道,青白大道紧接着变成了十字路口,变成了光秃秃的山丘变成了光葫芦头。这过程顶多有三分钟。死囚的乱发像毡片一样落在地上。死囚的乱毛一去,犹如剪鬃的马,那威风顿减了一半。女政府的小手又白又厚,手背上有一些圆圆的肉窝窝,像婴孩的脸蛋。

高羊呆呆地望着那女政府,连眼珠都不眨动。男政府说:九号,你想吃人?他又对女政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,说:郭大姐,你注意点。女政府泰然自若地看看高羊,说:贼眼灼灼!过来坐下。

高羊坐在凳子上,女政府的香味令他忘掉脚上的肿痛。女政府把沾着一层头发渣子的披巾结扎在他脖子上。女政府松软温暖的皮肤轻轻磨擦着他的脊背,身体被如痴如醉的感觉压缩得很小。女政府弹了一下他的脖子,说:抬起头来!他顺从地抬起头。推子的铁齿拱着他的头发,麻酥酥的电流贯穿全身。他的眼前花儿草儿跳跃,耳朵里鸟儿啼叫,他想:这么高级的女人给我剃过头,死了也知足了。

起来吧,你还坐着干什么?女政府说。

他如梦初醒,站起来。

男政府说:把头发渣子扫出去。

他把头发渣子扫起来,盛到一个铁皮簸箕里。

男政府说:倒出去。

他端着头发渣子走出监室,男政府跟在身后,看着他把头发渣子倒进走廊里放着的竹筐里,筐里有半筐头发渣,灰的、白的、黑的、黄的。

他走回监室,看到那个黄脸的死囚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揪住了女政府的xx子。一刹间,他的心里充斥着对死囚的切齿仇恨。女政府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使他牙根酸胀。女政府微笑着,低头看着死囚的手,轻轻地说:放开,你把我捏痛了。死囚的嘴大大地咧开,吭吭地喘着粗气。放开吧,你!女政府说着,藏在白大褂里的膝盖屈起,往前顶了下,同时把推子的利齿往死囚光溜溜的头皮上一戳。死囚仰面朝天跌在地板上,紧接着蜷曲起来,双手捧着小腹,脸色金黄,额头上冒出白汗。

男政府走上去,在死囚的屁股上踹了一脚,骂道:

癞蛤蟆想吃天鹅肉!

死到临头还想三想四!女政府说。

第二天早晨,一位男政府陪同着一位枯瘦的厨子,走进了死囚牢。

政府说:一号,你想吃点什么,想喝点什么,告诉孙师傅。

死囚愣了愣,说:

我不服气,你们这些王八蛋,吃柿子专拣软的捏。要是俺该枪毙,李书记的儿子早该枪毙一百次了!

政府说:你的上诉已经驳回,维持原判。

死囚的头无精打采地耷拉下了。

政府说:行啦,别胡思乱想了,想吃什么就快说,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。我们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。

老孙师傅说:伙计,说吧,死了也要落个饱鬼,黄泉路远,不吃饱了,如何走得动?

死囚长叹一声,抬起头来。他的目光散漫,脸上闪烁着迷人的光彩。

他说:俺想吃红烧猪肉。

好,红烧猪肉。老孙师傅说。

要加上土豆,肉要肥!

好,土豆烧猪肉,要肥肉。老孙师傅说,想想,还吃点什么?

死囚犯眯缝着眼,好像在冥思苦想。

想吧想吧,老孙师傅说,别不好意思,别舍不得,不要你花钱。

死囚犯一歪嘴,眼泪扑簌簌滚下来。他说:

俺想吃单饼,用鏊子烙的,还想吃大葱,还想吃……豆瓣酱……

别的不要了?老孙师傅问。

不要了……死囚犯温顺地说,老师傅,给您添麻烦啦……

这是我的工作。老孙师傅说,你等着吧,一会儿就送来。

政府和孙师傅走了。

死囚趴在床上,抽抽搭搭地哭着。高羊被他哭得心里酸溜溜的,小心翼翼地走上去,用一根指头戳戳他肩头,小声说:

大哥,别难受了。想开点吧!

死囚翻身起来,一把攥住高羊的手。高羊大吃一惊,正欲挣扎逃跑,死囚却说:好兄弟,别怕,我不会打你。人要死时,才感到人亲,我后悔啊。好兄弟,你还能出去吧?出去后去看看我的老爹,告诉他别难过,你跟他说,我临死时吃了红烧肉,吃了白面单饼,吃了大葱黄豆瓣酱,我是宋家村的,俺爹叫宋双阳。

我一定去看看大爷。高羊说。

孙师傅送来了一钵子土豆烧猪肉,一捆剥了皮的大葱,一碗黄豆瓣酱,一摞单饼,还有半瓶子烧酒。

一位男政府替死囚开了手铐,然后提着手铐,按着腰里的手枪,坐在监室门口一把木椅子上。

死囚跪在酒饭面前,手哆嗦着,倒了一盅酒,仰脖灌下去,叫了一声爹,已是泣不成声。

死囚被押走时,回头对着高羊笑了笑。这笑容像刀子一样把高羊的心扎痛了。

九号,出来!一位男政府打开监室,喊。

高羊吓得心惊肉跳,一股热尿打湿了大裤头子。

政府,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……要俺吃屎喝尿都行,别枪毙俺……

男政府愣了愣,说:

谁要枪毙你?

不枪毙俺?

国家哪有那么多子弹浪费?走吧,好事,你老婆看你来啦。

高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,蹦出监室。政府把黄铜手铐套在他手脖子上,他说:

政府,俺保证不跑,别给俺上铐啦,省得俺老婆看了难受。

政府说:这是规矩!

俺不跑还不中?您看看我的脚,化脓了,叫俺跑也跑不动。

少啰嗦。男政府说,这就照顾你了,本来,犯人未判决之前是不准家属探望的。

男政府把他带到一间空屋门口,说:

进去吧,二十分钟!

高羊犹犹豫豫地推开门,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坐在一根板凳上,女儿杏花依着她娘的腿站着。

他老婆猛地站起来,克搐克搐脸,括约括约嘴,呜呜地哭起来。

他双手扶着门框,想说话,咽喉被一团热物堵住,就跟几天前被锁在槐树上看到杏花在槐林里挣扎时的滋味一样。

爹!杏花奓煞着胳膊,摸索过来,爹,是俺爹吗?

老婆把一捆蒜薹放在毛驴车上,捂着肚子弯下腰去。

怎么,你要生?高羊惊慌不安地问。

老婆说:她爹,我试着不好,八成是要生……

你不能晚两天,等卖完了蒜薹再生!高羊不满地嘟哝着,早两天也好,晚两天也好,偏赶在这个时候!

她爹,别埋怨我了……我也不愿这个时候生……要是泡屎,我咬咬牙也能憋住……老婆手扶着车杆,脸上沁出了汗珠。

好吧,生就生吧。高羊问,去叫来庆云?

不要叫她……老婆摆着手说,她技术不好,要钱还多,我估摸着,去医院生……能生个儿子……

高羊说:要是能生个儿子,我买只老母鸡给你吃。

我背你去?

不用……你扶着我走……老婆趴在地上说。

用车拉着你去。高羊把装到车上的蒜薹卸下来。把车拖出大门,套上毛驴,进屋拿了一条被子,垫在车厢里。

还要准备什么东西?

拿两卷纸……俺准备好了……在炕头上的蓝包袱里。

杏花醒了,在屋子里高叫着。高羊走进屋子,说:

杏花,我和你娘给你去拾个小弟弟,你好好睡觉。

到哪里去拾?

到草窠里去拾。

我也去……

小孩不能去,小孩一去就拾不到了。

月亮还没出来,他赶着驴车,颠颠簸簸过了石桥,老婆在车上呻吟着。他有些心烦。有些拉着蒜薹的车沿着柏油马路奔县城的方向去了。他说:

你哼哼什么?养孩子又不是长病。

老婆顿时不哼哼了。车厢里有股子蒜薹味,也有老婆的汗酸味。

乡卫生院坐落在田野里,后面是一片坟墓,东边是一片玉米,西边是一片红薯,南边是刚拔了薹的蒜地。他把驴车赶进卫生院,停住,找到妇产科。妇产科只有一间房。他刚要抬手敲门,胳膊被一个人拉住了。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,他听到那人说:里边正在生孩子,别敲!那人嗓音浑厚,嘴巴里叼着一支烟,一点火星在他模模糊糊的脸上闪烁着,烟味很香。

俺老婆也要生孩子。高羊说。

排着队吧。那人说。

生孩子也要排队?

干什么不要排队?那人冷冷地反问。

高羊看到妇产科门前的空地上,已有了两辆牛车,一辆马车,还有一辆手推车,车梁上搭着的也许是条毯子。

屋里生孩子的是你老婆?

唔。

怎么没动静?

动静过去啦。

生了个什么?

还不知道呢?那男人走到门口,把耳朵贴到门缝上。

高羊走回大门口,把驴车赶过来。

月亮上来了,暗红色,边缘混浊不清。院子里有了些亮色,沿墙种植的洋金花开得正盛,影影绰绰的花朵像一簇簇白色的蛾子。花的药香味与厕所里的粪便味斗争着,此起彼伏。他将自家的车与那三辆车并排起来。那三辆车上都躺着或是卧着大肚子女人,车旁都站着个男人。

月光渐渐白了,车和人也渐渐清楚起来。两头牛回嚼着,牛唇上挂着的涎线,亮晶晶的,好像蚕丝一样。车旁的男人有一个抽着烟,一个拄着鞭。这三个男人都有些面熟,都是一个乡,东村西村的,也许见过面。车上的三个女人都蓬头垢面,不大像人样子。紧靠西边那辆车上的女人大声哭叫起来,声音难听极了。他的男人在车旁转着,嘴里嘟哝着:

你别嚎了,别嚎了,叫人笑话咱。

妇产科的门开了,吧嗒一声响,门上檐下的一盏电灯亮了,灯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医生。她戴着一副装到胳膊肘子的胶皮手套,手套上湿漉漉的,大概都是血。在门口徘徊的男人立刻迎上去,焦急地问:

医生……是个什么?

医生咕嘟着嘴说:小嫚!

那男人听说是个小嫚,身体晃了晃,仰面朝天跌倒在地,后脑勺子碰到一块瓦片上,发出啪嚓一声响,大概连瓦片都砸碎了。

医生说:你这是干什么?时代不同了,男女都一样嘛!没有女的,你们这些男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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